湯貞說,剛才那個人是誰?
艾文濤說,他是個瘸子,從澳洲來的,以前是個騎手,這半年在我這兒馴馬,怎麼了?
湯貞說,他是方遒……
艾文濤沒聽清楚,問,誰?
周子軻盯著湯貞的臉,他回頭望了一眼,剛才只顧著過來拉住被急奔的馬帶走的湯貞,沒注意那個牽馬的人去哪兒了。艾文濤對湯貞說:「他不姓方,他姓杜,他叫杜忘!」周子軻從他的馬上下來,走過來,一把握住湯貞的馬韁,踩住了湯貞沒踩著的馬蹬,直接飛身上去,坐到了湯貞後面,把湯貞在馬上抱穩了。
馬兒從地上走了幾步,適應兩個人的重量。
「怎麼回事?」周子軻輕聲問。
湯貞還抬起眼,望眼前偌大的馬場,賽道右側,跑馬公園,左側則是覆蓋著厚厚白雪的林地,許多馬場工人在其中來來去去,身影渺小,湯貞瞧不清他們的臉。
「我剛才好像遇到方遒了,」湯貞抬起頭,對摟著他的小周說,「我應該沒有聽錯,就是方遒……」
周子軻也鬧不清湯貞到底是真的看到了什麼,還是湯貞近來狀況不好,以至於又產生了什麼幻覺。後者可能性還更大一些。方遒,是那個去年出車禍死了,連屍體都被撈出來火化了的方遒?
因為湯玥和駱天天的去世,周子軻才想起來到艾文濤這裡,找匹小馬駒給湯貞收養起來。他希望湯貞不要有太多空餘時間,他想給湯貞找多一些的牽掛——除了「周子軻」以外的,能讓湯貞好好照顧著,又不會反過來傷害湯貞的那種「牽掛」。
「我去問問。」周子軻對湯貞說,周子軻摟著他,拽了一下韁繩,馬兒便向前走了。
艾文濤搞不清楚情況,進了辦公室給甘霖打電話,電話起初怎麼都打不通。艾文濤有些緊張了,因為直到湯貞問起,他才發現他居然從沒試圖摸清過那個杜師傅的底細。
關於「杜師傅」的一切,都來源於甘霖口中的一個故事——區區一個馴馬師,艾文濤哪犯得上懷疑啊?
「甘老闆可能在忙哈,」艾文濤對坐在沙發上的周子軻、湯貞笑道,「他那個……最近結婚嘛!他太太的前夫,留下好些房子,嚯,好大的莊園!」艾文濤想點煙,突然意識到哥們兒對象在,不能抽,又作罷了,「所以他這兩天一直見他的那個房產經紀人,估計沒聽著電話——喂?喂!喂是甘老闆嗎?」
電話通了。湯貞瞧著艾文濤皺起眉來,一手握著聽筒,一手端著座機,艾文濤看著湯貞:「巧了,你剛剛也在找他?聯繫不上他了?」
艾文濤把話筒放回去,對湯貞和周子軻把兩手一攤:「甘總說他正找呢,得了,他們倆熟,等他找著了我立馬告訴你們。」
蘭庄國際酒店集團近來給周子軻發了不少郵件,包含了酒店各部門高管寫給子軻的熱情洋溢的歡迎信,他們提供了許多職位,供子軻參考選擇。只是周子軻一直忙於別的事,沒什麼工夫細看。
kaiser巡演進行到最後一場,回到了北京。前期的排練結束,開始了正式的帶妝綵排,距離演出只有兩天不到了。周子軻穿上服裝設計師給做的演出服,他感覺自己全身別彆扭扭的——他討厭對外展示自己,他也不喜歡去討好誰,這樣的人,根本就是不適合做什麼公眾人物的。
上午的綵排結束,周子軻握著湯貞的手,他們在體育場天台公園上散步,吹了會兒冷風。天台上寬闊,周子軻瞧著地面正在做新的裝飾,似乎要把這裡改裝成停機坪。
湯貞忽然說:「這裡以前是要做露天影院的。」
「什麼?」周子軻問。
湯貞站在天台上,居高臨下望停滿了車輛的停車場,有殘餘的積雪在道路兩旁。「我以前看過設計圖。」湯貞告訴周子軻。
周子軻想起來了,沒錯,他們腳下的這座建築,五年前叫做新城電影宮。
當年湯貞在巴黎,每天都要去新城影業工作,就為了籌備後來出事的那個影展。
這座建築很久以前就被法院拍賣掉了,只是一直荒廢,是去年才輾轉賣給了歐洲一家基金公司,對方把這裡改建成體育場,並主動找上了中國一系列藝人,優惠價格租給他們辦演唱會。
當年出現在新城影業版圖上的建築,已經拆的拆,賣的賣,就剩一座電影宮延續了昔日的生命。附近的商業區拔地而起,交通便利,人氣也旺。
不過郭小莉還是嫌這地方晦氣,要不是時間趕巧,年底場地又難租,她怎麼都不答應讓手下的幾個男孩子來這裡開演唱會。
「你以前來過幾次?」
「也沒有很多,」湯貞說,風吹過湯貞的長髮,他的棉衣帽子被小周拿起來了,罩在湯貞頭頂,湯貞抬起頭看周子軻,「影展開始的時候來過。」
周子軻低下頭,他的演出服外頭罩著厚厚的羽絨服,周子軻用手捏了捏湯貞的臉。
他把湯貞轉了個個兒,在懷裡摟著。
五年前,如果沒發生什麼意外,周子軻會走去哪兒呢,湯貞又會到哪裡去?周子軻還記得,生日那天,湯貞來到這片電影宮,來參加《狼煙》的首映式。
「那天之後你去了哪兒?」他問。
湯貞好像沒聽懂。
周子軻把湯貞抱得更緊了,問:「不能告訴我嗎?」
他記得湯貞最後留給他的,是夜裡給吉叔的一個口信兒:子軻一個人,吃飯不規律,飯也不合胃口。
「他有胃病,剛好沒多久,希望家裡人以後多照顧他——」
湯貞仰起頭,在小周的懷抱里望眼前這個長大了的男孩兒。
「我去了一個很不好玩的地方。」他說。
「什麼地方?」
湯貞說:「已經不存在的地方。」
「有多不好玩?」
「沒有蹺蹺板,」湯貞說,他的目光從小周的眉毛,挪到小周的眼睛,小周真的長大了,「也沒有橄欖球。」
「那時有想我嗎。」小周輕聲問。
湯貞說:「每天都好想……」話音未落,他被小周緊緊摟住,擁進身上厚厚的棉衣里。
湯貞在小周的體溫里閉上了眼睛。
kaiser主唱肖揚連午餐時間都坐在舞台邊,和伴舞團隊一起交涉演出的細節。陶銳坐在一旁,一隻耳朵里塞著耳機,另一隻沒有,他聽到二哥在和伴舞團隊商量,怎麼在場上帶一帶周子軻,盡量讓周子軻的歌迷們不留下什麼遺憾,到底是最後一場了:「他現在還有哪塊兒不會?誰知道他上哪兒吃飯去了,我倒是想直接問他。」
陶銳忽然想起,郭姐曾對他說,一個團隊、組合在一起,一定有一個主心骨。「你看你二哥,平時嘻嘻哈哈的,好像不太靠譜兒。但換任何一個人到揚揚的位置上,都很難做到在子軻身邊,始終保持這樣積極的,明朗的心態。他能夠鼓舞身邊所有人。你以為kaiser靠著子軻就能走到今天嗎。是揚揚在包容他,是你們在包容他。你們也一直在努力、進取,你們從沒有讓歌迷失望!」
陶銳從舞台地板上站起來,才吃了幾口的盒飯合起來了,他走下台去,助理幫他把盒飯拿去丟掉。「謝謝。」陶銳說,他至今仍不太習慣被人這樣照顧。
陶銳站在大廳門廊的入口,聽著耳機里的音樂,他瞧著不遠處兩個人影一塊兒下樓,是三哥,還有湯貞老師。
湯貞老師先看到他了。
周子軻原本握著湯貞老師的手,這會兒看了他一眼。「怎麼了?」
陶銳抬起頭,他有些緊張,把耳機拿下來了。
過去,陶銳就經常往湯貞老師家跑,那時候他出道不久,總希望湯貞老師能給他點兒建議。
有時他會在湯貞老師的住處偶遇三哥,陶銳沒有過什麼別的懷疑。
「三哥,」他說,「我能……我能和你聊聊嗎?」
周子軻一聽這個,覺得莫名,他低頭看了湯貞一眼,拍了拍湯貞的後背。周子軻瞧了陶銳,他轉過身去,手揣在褲袋裡,往外走。
湯貞站在原地,轉過身,看著小陶銳立刻追在小周的後面,好像是小周的後輩。
再過上幾十個小時,就會有上萬的觀眾來到這裡,陪kaiser走完今年巡演的最後一站。
「……我以前經常做一個噩夢,害怕歌迷們發現,台下的我根本沒有公司說的那麼好,根本就不像個什麼偶像,」陶銳坐在長椅的一端,冬天風大,他稍微抬高了聲音,好讓身旁一直沉默不語的三哥能聽見,「我那個歌迷說,她告訴我的一切都是假的……但其實,我又何嘗不是假的呢。」
他自己念叨起來,一一述說「陶銳」的不真實。
「我根本沒考過什麼鋼琴十級,我小時候也沒有去過夏威夷,」陶銳說,「我父母只是普通工薪階層,出道之前我從來沒出過國啊……」陶銳說著,轉過頭,看了周子軻一眼,「我一直很羨慕你,三哥……」
周子軻坐在寒風裡,不動聲色地聽著。
「你的一切都是真的,是真實的,」陶銳說,「而且你從來不會偽裝你自己,是就是,不是就不是,你的歌迷接觸到的,全都是真實的你,湯貞老師說的對,你才是真的偶像,我們全是騙人的,只是普通人——」
「陶銳,」周子軻忽然開口了,半睜著眼,「我一直不明白,你挺努力的,他們都誇你,為什麼就一直沒有自信,」周子軻看他,「原來你在和我比。」
陶銳眼巴巴看他,懵了。
「別被我影響了你對很多事,對你自己的判斷,」周子軻轉回頭來,他實在不擅長開解別人,「你可以當作不認識我,那你會過得自在很多。」
陶銳沒聽明白。
「你剛才說的我這些優點,」周子軻說,「主要都是我爸給我的。而他原本不想要我。」
陶銳大概沒想到會從三哥口中聽到這些。
「我本來不應該存在。」周子軻想了想,霧氣從他口中流出來。
陶銳這時也禁不住想:眼前的三哥,實在太過於優秀了,這樣的人,讓陶銳遇到,讓陶銳能肩並肩坐在一起,同他說話。
「三哥,」陶銳冷不丁問,「你說錢有用嗎?」
「有用。」周子軻想都不想。
陶銳一愣:「我、我還以為三哥會說一些……視金錢如糞土的話。」
周子軻望向了眼前巍峨的新城電影宮。
「錢很重要,」周子軻輕聲道,「特別是你想挽救,想保護什麼的時候。」
《狼煙》第三部的首映,並不如許多人曾預想過的那樣,轟轟烈烈,震動整個華語影壇。它就像再普通不過的一天,從人們的日常生活中略去了。比起大製作《狼煙》電影,人們更關心主人公梁丘雲對駱天天的死有沒有新的表態,梁丘雲和萬邦公主之間到底是不是形婚,梁丘雲和駱天天搞在一起到底多久了,湯貞是不是知道?都說「雲貞」「雲貞」,這個「貞」居然是指「小湯貞」?
駱天天的母親聯繫上社交網站,徹底關閉了其子駱天天的社交賬戶。但在那個夜晚,像定時炸|彈般連續發出的那些親密照片,早已通過互聯網傳遍了整個華人圈子。駱天天出道七年,名聲不那麼響亮,梁丘雲卻是人盡皆知的華語功夫巨星。
當然,也有鐵杆影迷壓根兒不相信這些東西,既不相信駱天天發的那些照片,也不相信雲哥被警察帶走的烏七八糟的流言。他們一如既往支持著《狼煙》系列電影,這使得首映前三天,《狼煙三》的票房數字還可以一看。
這樣的成績,和萬邦影業負責人傅春生這幾月來的辛苦是分不開的。可當人們祝賀他時,卻不見傅春生臉上有真正的快樂。
小道消息說,傅春生好像在辦公室里嚎啕大哭。
「真是可憐。」
陳小嫻總覺得自己快要生產了,她躺在床上,覺得宮縮日益頻繁,她皺著眉頭問保姆:「傅叔叔留在北京,是為了迷惑警察嗎?那等我們走了,警察一定會把他抓起來。」
保姆被小嫻的話嚇壞了,都是什麼和什麼啊。
陳小嫻說:「我要給傅叔叔打個電話。」
她拿過床頭的手機,剛撥了幾個號碼出去,陳小嫻回頭問:「雲哥呢?」
保姆說:「姑爺剛才在樓下呢。」
樓下並沒有人。
晚飯時候,保姆在家裡跑上跑下,叫姑爺吃飯,可還是沒見著梁丘雲的人影。保姆扶小嫻從床頭做起來,端飯在小餐桌上吃。陳小嫻邊吃飯邊說:「一旦去了斐濟,雲哥就只能什麼都聽爸爸的了。」
「他一定在不開心。」陳小嫻告訴保姆。
保姆沒聽懂:「不是全家旅遊……出個國嗎?」
陳小嫻對保姆說:「爸爸不會和全家人一起出國的,我小時候,他從沒陪我出去玩過。他一定是打算以後都不回來了。」
一旦去了香港,跑去斐濟,就要做一輩子逃犯。
要給陳樂山當一輩子的狗。
梁丘雲坐在一架鐵床上,床頭纏繞著一條鐵鏈。周圍很安靜,連扇窗戶都沒有。
入口的鐵門也虛掩著。
空空蕩蕩。整個樓層,因為天花板低矮得不正常,便顯得陰暗、閉塞。除了一張鐵床以外,只布置了最簡單的生活用品:一張桌子,兩把椅子。
遠處有台冰箱,存放著餅乾和水,有台衣櫃,有一間挺大的浴室。
這比曾經的那間小房子更大,也更安全,能包容更多的萬一。
梁丘雲坐在床邊,當他沉默面對這一切,這座房間似乎也一樣在觀察他,在審視他。
梁丘雲把手摸到身邊,他抓過枕頭上那條被拉扯變形了的紅色圍巾,他的十根手指都陷進了圍巾稀疏的孔洞里。
梁丘雲家門外那條路上,幾位行人在街邊打著電話。他們相互之間甚至不對視,只時不時用餘光瞥向了梁丘雲家的方向。
街角拐彎處,一輛車停在了路口。司機一手拿著手機,好像也在聽電話呢。左邊後視鏡掰出去,角度正好反射出那座別墅家門、窗口,偶爾還能看到幾個便衣警察的動向。
「方遒,」甘霖在電話中說,「時間不多了,周子軻的人一旦開始找你,你想跑出國也出不去了!」